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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革命、政治伊斯兰与全球资本主义

来源:“变革!欧洲”网站(原载美国《雅各宾》杂志拉丁美洲版)
日期:2022年10月17日
链接:https://www.transform-network.net/blog/article/the-iranian-revolution-political-islam-and-global-capitalism/?tx_news_pi1%5Bfocus%5D=&cHash=d2749ac3d5093f70f05c3d27cb378d00


在伊朗,我们正在经历社会革命。然而,一旦我们指出这是一场女权主义的革命、女权主义的运动,某些人心中就会感到恐惧。即便有人恐惧,有人怀疑,有一点是显然的——这是全伊朗女性的抗争。马赫萨(吉娜)·阿米尼(Mahsa (Zhina) Amini)之死引发的抗议迅速传遍全国。这场抗议表明,近年来女性反对强制头巾制的斗争正是革命街女孩运动(Girls of Enghelab Street)[1]和类似形式的民间不服从运动的延续(比如2017年和2019年的全国抗争)。虽然经济、社会、政治危机也加速了这场运动,但此次抗争是和女性声音紧密相连的。

谁能否认,对马赫萨(和很多其他女性)被谋杀的愤怒浪潮正风起云涌?谁能抗拒低声喊出这一运动的关键口号——“女性!生命!自由!”的冲动?这一口号最初是由土耳其的库尔德女权主义者们于1987年创造的。后来,每周六在伊斯坦布尔举行集会、要求得到自己被强迫消失的亲人的讯息的“星期六母亲”们也呼喊这个口号。现在,不仅在伊朗街头,而且在全世界都能听到这个口号。对伊朗人来说,马赫萨之死不是普通的死亡事件。它是未被媒体聚光灯覆盖的、每天都在发生的国家谋杀。她的死是我们所有人的死。当中年和青年女性在马赫萨死亡的医院门口集会时,她们高喊:“我的女儿可能是马赫萨,我们中任何人都可能是马赫萨。”“我们都是马赫萨!”因此,马赫萨不仅仅是一名女子,她更是抵抗伊斯兰共和国系统性压迫的标志,是一切被压迫者(学生、工人、教师、被边缘化的穷人、少数族裔等)的标志。在伊斯兰共和国的统治下,上述每一个群体都被暴力地压服,因此这不仅仅是关于强制头巾制的斗争,它更是反抗伊朗女性每天在家中、在工作中、在学校里、在街上、在个人空间和隐私空间里经受着的一切压迫的斗争。政治伊斯兰主义无处不在。

在伊朗,政治伊斯兰是在1979年人民革命失败之后出现的。它是资产阶级的、反动的政治运动。它作为一种右翼策略,很久以前就已经蔓延到伊朗境外并在全球(尤其是中东、北非)传播,用来压制陷入贫困的大众阶级和各族人民(主要是库尔德人)和击败整个地区的反资本主义左翼运动。伊斯兰主义政权支持的那种世界观是异性恋父权制(heteropatriarchal)资本主义文化霸权的又一个体现。异性恋父权制资本主义在20世纪不断传播,它反对中东各国(比如阿富汗)的女性组织:从20世纪初起,她们就在对抗父权制,直到她们被塔利班屠杀。

资本主义与父权制

历史性地看待各种现象是很重要的,因为资本主义,尤其是父权制倾向于把看起来不可能的东西自然化。因此,1979年3月8日反对伊朗政权厌女举措的女性游行经常被人遗忘。波斯裔、库尔德裔、阿富汗裔、阿拉伯裔、土耳其裔、阿马齐格裔等许多中东、北非社会的女性也经常被忘记:她们正不停地战斗,反对女性身份的自然化,尤其是反对“穆斯林国家的女性”这一身份的自然化(人们总是这样称呼她们),争取从这种自然化中解放出来。与此形成对比的是:习惯上来说,法国裔、巴斯克裔、加泰罗尼亚裔、英国裔的女性并不会被称呼为“基督教国家里的女性”或“基督徒”。

政治伊斯兰指的既是一种政权,也是一种意识形态。它涵盖了各种侵犯人权、否认女性拥有人类地位的右翼运动。因此,欧洲的社会主义的、反种族主义的、去殖民的、后殖民时期的各女权主义流派都应当理解这个背景的特殊性,以求避免复刻任何本质主义观点[2]:“女人不是生为女人,而是后来才变成女人”[3]的原则应当成为激进女权主义实践的萌芽。对我们而言,“女性”不存在[4],正如“黑人”、“穆斯林女性”也不存在——相信这些概念存在,就是在搞拜物教。只存在复数的“女性们”,并且她们不是作为一种生物学数据而存在,而是作为社会阶级存在,正如黑人们和穆斯林们不是作为生物学数据而存在,而是作为社会阶级或群体而存在。女性和男性不是生来就是女性或男性,而是被塑造为女性或男性的。这种塑造过程处于父权制、资本主义和殖民统治的物质体系内部。如果不承认这一前提,就意味着把我们“生物学化”。这种生物学化是为了把我们的地位“自然化”,其目的是让我们继续永恒地、从本质上视自己为穆斯林;或者让我们出于“伊斯兰国家据说代表了我们的宗教思想”的理由,而从本质上视自己为安于生活在其中的穆斯林女性。对抗这种对宗教、文化及任何社会现象、身份属性的拜物教(它使各国暴力侵害女性的政治结构模糊化、隐形化、自然化)是我们的道德-政治责任。如果我们自认为是社会主义女权主义者,那就逃不开这个责任。政治身份总是从属于政治结构;我们需要的不是“多文化身份政治”,而是新的政治、经济、社会结构,它需要所有人一起构想、组织、建设。为了解放和自由而思考、演说、战斗的前提并不是拥有特别身份,而是必须拥有基于情境的知识(situated knowledge)。因此,我们始终坚持认为:全球女权主义运动应当对库尔德女性多加注意,她们正在为库尔德人民的自由而战斗;应当读一读、听一听伊朗裔、阿富汗裔、土耳其裔、阿马齐格裔、埃及裔、突尼斯裔的众多女性的声音,以便理解和弄清政治伊斯兰的全球性,弄清它如何像帝国主义政权那样,通过货币、武器、信仰在世界各国的社会的各个方面创造霸权。

我们的激进女权主义实践与反资本主义的斗争相联系,与马克思主义的分析相联系。马克思主义的分析一直坚持认为:政治伊斯兰是政府的工具,是这些地区的精英和右翼势力控制人民的工具。这个工具在冷战后被野蛮地应用,以便促进各国融入全球资本主义结构。

在萨盖兹(Saqqez)的马赫萨之墓前,前来哀悼的女性摘下了头巾,并在空中挥舞:这头巾不再是用来对女性身份和人格加以殖民的身体锁链,而是仿佛成了库尔德舞蹈的一部分,它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真正功能。这非同寻常的讯息传遍伊朗,男男女女都握着愤怒的拳头走上街头,风吹进了他们的头发,他们说:“我们不会在压迫下生活”。长久以来保持沉默的大学和中学里,现在也全是摘下头巾、在各自学校中罢工罢课的女性。就算是在伊朗那些最小、最穷的城市里,我们也能听见人们的呼喊,然而这是我们第一次在伊朗听见人们喊出“姐妹”而非“兄弟”。

我们都是马赫萨

在人民之中,既能看见希望,也能看见恐惧,然而这次宏伟的抗争正在显示出库尔德人、土耳其人、法尔斯人(Farses)、吉拉克人(Gilakis)、卢尔人、俾路支人等族裔之间的统一和全国团结。在伊斯兰共和国把示威游行变成战场之时,人们互相说道:“别怕!别怕!我们都在一起!”许多人被杀或被捕,其中包括女权主义活动家、记者和学生。这次抗争伊始,伊斯兰共和国就限制人们使用互联网,因此我们很难获得伊朗的新闻。众所周知,限制通讯与媒体是资本主义民主制(不管是新教、英国国教或是基督教国家)最喜欢的战术之一。这种战术不是伊斯兰共和国专有的,我们在乌克兰的新自由主义战争之中也能看见这种战术。因此,很多读者可能还不知道:库尔德斯坦有很多城市都处于彻底罢工状态;伊朗政权的军队在伊朗南部的扎黑丹(Zahedan)大开杀戒,杀死了几十个上街抗议的俾路支人;伊斯兰革命卫队正在轰炸伊拉克的库尔德斯坦地区。

世界很多地方都发生了支持、声援伊朗抗争的示威,然而另类右翼(alt-right)厌女的、亲法西斯的运动也正在世界各地传播。君主主义者以“男性、祖国、繁荣”的喊叫来回应伊朗的“女性、生命、自由”运动。这与用“所有人的命都是命”(#AllLivesMatter)来对抗“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LivesMatter)、用“不是所有男性都这样糟糕”(#NotAllMen)的话语来对抗女权主义运动的话语与斗争的做法一脉相承。同时,堕胎和同性恋婚姻被禁止,一些团体在互联网上攻击跨性别者,白人至上主义者在街上殴打穷人。父权制的、霸权主义的社会加强了这股反动潮流,而贫困、被剥夺、被排斥则成了我们的日常生活。用不完全是比喻的话来说:这些政治运动和政党要在世界各地重建以男性为中心的、巴列维王朝式民族主义的统治。伊斯兰共和国强迫女性戴上头巾,而巴列维王朝则是强迫妇女摘掉头巾,以此给西方国家展示自己现代的、可接受的面目。显然,这两种政权都将女性视为性别上的物:她们没有权利做出选择,没有权利控制自己的身体。

伊朗正处在没有回头路的时刻。人民的愤怒正在胜过政权的压制力。新一代人摆脱了伊斯兰主义意识形态,他们是完全自由的。考虑到他们的勇气,伊斯兰共和国应该存活不了多久了。

马赫萨(吉娜)·阿米尼不只是一个个体;她的名字已经和其他被伊斯兰共和国逮捕、折磨、杀害的女性们的名字编织在一起。就像她的墓碑上写的那样,她的名字不会死亡。她的名字是我们的标志。她的名字是我们推翻全世界父权制资本主义政权根基的信号。


[1] 2017年12月27日,伊朗女性维达·莫瓦赫(Vida Movahed)在德黑兰的革命街解下白色头巾、系于杆上挥舞,以示抗议强制头巾制,她因此被称为“革命街女孩”。她立即被警方逮捕,这引发了声援运动,许多女性效仿她的行为。——译注
[2] 在社会学(尤其是性别研究)的语境下,本质主义(essentialism)指的是这样一种观点:人的现状或地位(如“作为女性”)是先天决定的本质,社会对人的后天塑造处于次要或无关地位。与此相反的观点(例如,主要由社会条件后天地“建构”女性的地位、规训女性的行为)称为建构主义(constructionism)。——译注
[3] 出自法国女权主义作家波伏娃的《第二性》。——译注
[4] 此处“女性”使用的表述是the woman(单数),指的是女性这个整体概念。——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