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工会在战争中的艰难处境
日期:2024年1月11日
题图:乌克兰工会联合会在基辅的工会大楼
链接:https://ukraine-solidarity.eu/manifestomembers/get-involved/news-and-analysis/news-and-analyses/ukraines-trade-unions-face-russian-invasion-and-homegrown-attacks-on-labor-rights
在乌克兰,组织起来的劳工集结起来抵抗俄罗斯入侵。然而,政府非但没有奖励他们的贡献,反而利用战争来推行反劳工措施,持续威胁着工人建立组织的权利。
机场工人安德烈·楚巴(Andrey Chuba)已进行登记,想要进入乌克兰军队服役,原因之一是想逃离另一场冲突。那是2020年,当时与各支俄罗斯代理势力的战争还是低烈度战争,局限于乌克兰东部的顿巴斯地区。当时,在基辅郊外的鲍里斯波尔(Boryspil)国际机场的管理层和工人之间,正在酝酿着一场冲突。公司打算改变轮班计划,这引起了员工们的反感。楚巴当时是安保人员,参与了一个反对修改轮班计划的自发组织,因此将要面临雇主的报复。楚巴说,当地的工会领袖实际上听命于老板。这些工会领袖把楚巴晾在一边不管,于是他感到签署参军三年的合同会是一个好出路。乌克兰法律保证,除了军饷之外,他还能继续拿到自己非军事工作的工资。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在刚刚过去的12月,我和楚巴在基辅的独立广场附近见了面。当时整个城市被灰雪覆盖,俄罗斯空袭的威胁已经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许多基辅市民已经学会了靠耳朵分辨乌克兰防空系统的声音和敌方发动打击的声音。在晚上,当弗拉基米尔·普京的产自伊朗的无人机(俗称“脚踏车”(moped))让他们无法入睡时,他们就预见到第二天自己的同事们会和自己一样困倦。
楚巴曾经工作过的那个机场现已停用,等待着和平的到来。但每过一个月,和平都显得越发遥远。楚巴的参军合同被延长“至另行通知”。而在大规模入侵发生后,乌克兰法律也被修改,他的非军事工资被剥夺了。楚巴告诉我:“我的遭遇不是个例,很多正在服役的人都面临这样的情况。”
楚巴现在正在进行诉讼,反对削减自己的工资。他的论据是法律的修正案不能溯及过往,他这个案子正是这种情况。他承认机场目前没有现金,但是他不认为这是可以不给他发工资的正当理由。他指出,根据最近的披露,机场的首席执行官2023年上半年大约赚了5万美元。楚巴的故事是很多人的故事,反映了令人担忧的趋势。
当乌克兰士兵们在前线保卫自己的国家时,乌克兰工人的生计、权利和代表们却在后方遭到攻击。从2022年春开始,由总统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的人民公仆党(Servant of the People)主导的乌克兰议会通过了一系列修正案和改革措施,降低了社会福利,降低了劳动关系的规范水平,限制了工会的权力。
举例来讲:现在解雇工人更加容易;法律允许签订“零小时合同”[1];少于250人的私人企业可以与工人单独签订合同,而不用受到集体谈判协议或国家劳动法的约束。在乌克兰新自由主义改革的道路上,议会的社会政策委员会主任、议员哈丽纳·特雷蒂亚科娃(Halyna Tretyakova)一马当先。她认为乌克兰现行的、首创于20世纪70年代的劳动法是过时的苏联遗产。
议会还决定将国家养老金与社会保障基金(它由政府、雇主和工会共同管理)合二为一。批评者们说,这一合并措施减少了工会的监督权,对产假工资和病假工资构成了威胁,主要有利于保险行业。事实确实如此:特雷蒂亚科娃本人就曾是保险公司的执行官,她认为人们无需担心福利减少,声称私营行业能弥补任何缺口。
毫无疑问,俄罗斯的入侵将乌克兰的经济推向了严重危机。然而,“鉴于战争压力,需要实行改革计划”的改革派论断是值得怀疑的。毕竟,早在普京发动全面战争之前的2019年,类似的提议就已被提出。当时,工会发动了顽强的抵抗,法案最终被撤回。然而,现在实行了军事管制法,禁止了抗议和罢工。这一次,工会唯一成功做到的事情是通过游说让某些最新的改革只适用于战时。然而,战争不断延续,甚至是这些临时的法律也有成为新常态的风险。此外,现在看来,执政党还想要更进一步,永久地打垮劳工运动。
外交式的努力
乌克兰工会的世界十分复杂,充满矛盾。对于“情况到底有多严重”这个问题,不同的工会代表会给你不同的答案。《雅各宾》杂志(Jacobin)曾拜访过乌克兰自由工会联合会(Confederation of Free Trade Unions of Ukraine (KVPU)),它是乌克兰两大主要工会中心之一。面对《雅各宾》的采访,该组织的副主席彼得罗·图雷(Petro Tulei)和国际事务书记奥雷西娅·布里亚斯古诺娃(Olesia Bryazgunova)摆出一副外交官的腔调。他们认为,首要的是长远前景。图雷说:“现今,重要的是通过打败俄罗斯侵略者,获得和平与安全。在此之后,民主进程将重新走上正常道路。”他强调,在最近的法律修订问题上,通过幕后对话的渠道,工会还是有一定的积极影响力的。
图:乌克兰自由工会联合会的图雷和布里亚斯古诺娃
在苏联后期的“改革重组”时期,顿巴斯发生了矿工大罢工,乌克兰自由工会联合会正是在那时崭露头角的。这个组织与乌克兰独立运动有联系。它的主席米海伊洛·沃利涅茨(Mykhailo Volynets)曾是尤利娅·季莫申科(Yulia Tymoshenko)的反对党——祖国党(Fatherland Party)的议员,也一直是议会中对近期改革批评最多的议员。乌克兰自由工会联合会总部的墙上挂满了他和乔·拜登等西方领导人握手的照片。
按照乌克兰自由工会联合会副主席图雷的说法,那些用“乌克兰志在加入欧盟”来为自己的计划辩护的新自由主义技术官僚们对欧盟的社会模式并不了解。2014年的革命让乌克兰走上了欧洲道路,他对自己的组织积极参与那次革命感到十分自豪。按他的观点,乌克兰融入欧盟保证了“一个更加社会(友好)的乌克兰”即将到来。图雷说:“欧洲委员会已经提醒过我们的立法者们:乌克兰的劳动法规必须符合欧盟标准”。
布里亚斯古诺娃给出的估计也一样带有地缘政治考量的色彩。这位乌克兰自由工会联合会的国际事务书记直白地说:“我们国内的缺点(比如这些改革)在国外被用作反对给乌克兰提供财政和军事援助的论据,这令我气愤不已。这是危险的推断方式。难道仅仅因为乌克兰有一些自由派疯子,我们就应该去死吗?”她呼吁国外的其他劳工活动家们不要批评乌克兰,而是要为乌克兰难民发声,并进行游说工作,为这个被战争摧残的国家争取符合社会正义的重建计划。
然而,并非所有乌克兰劳工活动家都愿意在战争结束前保持沉默。在国有铁路公司工作的火车司机亚历山大·斯库巴(Oleksandr Skyba)抱怨说:“对于老板和高官而言,战争已经成了致富之道,成了侵蚀社会经济权利的方式。”他主要在基辅货运中转站工作,是当地的独立铁路工人工会(Independent Railroad Workers’ Union)的领导人,该工会是乌克兰自由工会联合会的成员。在斯库巴看来,即使给工人们十分良好的条件,乌克兰企业也不会遭受损失。他说:“恰恰相反,有良好社会保障的工人将会是生产高效、热爱祖国的工人。”斯库巴认为,当前正在实施的政策反而有降低民众士气的危险。
改革派宣传说有必要从乌克兰社会层面清除掉苏联遗产,斯库巴对此予以驳斥。“我们的法律在苏联解体后已经更新过很多次了。而且不管怎么说,我们前线的坦克和火炮难道不是从苏联时代继承下来的吗?还有议会和总统工作的大楼?如果我们要摧毁一切苏联的东西,那就让他们坐到帐篷里去吧!”
在斯库巴看来,在战争的掩护下,他们正在宣扬反工人情绪,这主要有利于那些不诚实分子。他拿自己的工作场所作为例子。铁路被认为是关键基础设施,因此有一定比例的铁路工人可以免于军事动员。然而在管理层汇编免于动员的名单时,他们有时会“忘记”写上那些麻烦的员工,比如斯库巴自己。他说:“8月的时候,我获得了免于动员6个月的资格。然而在9月,我突然被告知自己不再被列入免于动员的名单。在第聂伯(Dnipro)和扎波罗热(Zaporizhzhia)工作的同事们也有类似的经历。”
图:独立铁路工人工会领导人、火车司机斯库巴
斯库巴并不是唯一一个拿个人担忧作为论据的劳工领袖。乌克兰制造业工人、小企业主、移民工人联盟(Ukrainian Union of Manufacturers, Small Business Owners, and Migrant Workers)是一个拥有约5000名会员的工会,其领导人娜塔莉亚·泽姆连斯卡(Natalia Zemlianska)说道:“如果我的办公室遭到窃听,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她的办公桌在工会大楼的六层,窗口正对着基辅独立广场,那正是2014年革命的中心地点。工会大楼是一座颇有架势的野兽派建筑,属于乌克兰最大的工会中心乌克兰工会联合会(Federation of Trade Unions of Ukraine (FPU)),泽姆连斯卡的组织是该联合会的成员。
乌克兰工会联合会是苏联时代的工会联合会的继承者。对抗性的劳工组织并不符合当时执政的共产党塑造的“工人天堂”的形象,所以这个前身组织在政治上十分温和。它的主要任务是给工会成员提供疗养院和度假村,而不是帮助他们在工作场所进行斗争。根据一些持批判态度的劳工活动家的观点,今天的乌克兰工会联合会仍然囿于这些旧习。时至今日,乌克兰工会联合会拥有大量资产,它首先考虑自己的商业利益而不是代表工人,这遭到人们的批评。然而,即便有许多不足,乌克兰工会联合会仍然拥有许多全身心投入工作的组织者们,他们保卫着自己成员的利益。此外,当局开始在整体上打击劳工运动,尤其是打击乌克兰工会联合会,这令他们感受到越来越大的威胁。
泽姆连斯卡说:“我们现在受到极大的压力。乌克兰工会联合会的副主席弗拉基米尔·萨延科(Volodymyr Sayenko)于2022年12月被捕。虽然针对他的调查已经结束,但他现在仍被拘押。”萨延科的保释金被定为惊人的1.24亿格里夫纳,约合300万美元。另外,乌克兰工会联合会的一些代表(如泽姆连斯卡自己)的住所也遭到了警方袭击。警方的调查围绕着侵占乌克兰工会联合会资产的嫌疑展开。
罪行指控
在前几届政府任期内,也一直有人指控乌克兰工会联合会存在腐败,国家一直试图夺取其名下的产业。反腐败斗争在乌克兰是十分特殊的话题,人们广泛认为这个问题是不带政治属性的、常识性的任务。有鉴于此,谁都可以拿腐败指控来为自己的政治仇杀辩护。在当前的调查中,乌克兰工会联合会的工会大楼等几项产业最近被移交给乌克兰资产追回和管理局(Ukraine’s Asset Recovery and Management Agency, ARMA)。
对于眼下萨延科案的细节,泽姆连斯卡不愿发表评论。然而她强调,当局的行为违反了法治原则,没有遵守国际上关于保护劳工领袖免于骚扰的公约。对她而言,当局的反腐败宣传十分空洞。
在泽姆连斯卡看来,当局在反腐问题上的伪善集中体现在奥莲娜·杜玛(Olena Duma)身上,她是乌克兰资产追回和管理局的局长。国际透明组织乌克兰分部(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 Ukraine)称,决定任命她为局长是管理局运转的“重大危险”,理由是她有某些政治联系,并缺乏相关经验。从去年夏天起,杜玛也担任“乌克兰工会的联合会”(Trade Union Confederation of Ukraine)的领导人职务。这个“工会的联合会”的名字与乌克兰现有的两个工会中心(乌克兰自由工会联合会、乌克兰工会联合会)名字十分相像,这不是什么巧合。
和《雅各宾》杂志采访过的其他几位劳工领袖一样,泽姆连斯卡也把杜玛的组织描述为伪工会,认为成立该组织就是为了打击乌克兰真正的劳工运动。泽姆连斯卡解释道:“乌克兰资产追回和管理局已经有能力随时将我们赶出办公室。这个伪造的工会只是袭扰我们的新手段。他们可以把我们的资产转给这个新工会,然后对公众解释说这只是工会运动内部的某种重组而已。”
“开放民主”网站(OpenDemocracy)最近获取的内部文件显示,杜玛的假面工会是社会政策委员会主任特雷蒂亚科娃等执政党议员幕后的更大计划的一部分,他们想要建立一个对政府友好、支持政府改革计划的新工会架构。乌克兰工会联合会代表泽姆连斯卡认为,这种处理劳工问题的方式是悲剧性的,因为这恰恰是乌克兰想要努力摆脱的那种政治氛围的残余。
“一方面,我们被迫抗击俄罗斯的侵略,不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像俄罗斯那样——在俄罗斯,工会活动家会被关进监狱。然而与此同时,同样的趋势在乌克兰也存在。看看吧!十年前,人们在这里付出了生命。”她高声说,同时向窗外的广场做了一个手势。“然而现在感觉一切都被忘记了,我们回到了原点!怎么会这样?”
看来,乌克兰执政党正在打算对抗国内的劳工运动。像机场警卫安德烈·楚巴这样的工人们面临着灰暗的未来。他是否对自己的国家失去了信心呢?楚巴倔强地说:“我们必须相信胜利。该死,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1] 即无最低工作时长规定的合同。签订这种合同就意味着,员工只在有工作要求时干活,需随叫随到,做多少工作拿多少报酬。——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