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墙倒塌几十年后，冷战胜利者仍在蹂躏东德

几年前，德国举行了纪念柏林墙倒塌30周年的活动。在媒体的报道中，从美国前国务卿詹姆斯·艾迪生·贝克三世（James A. Baker）到德国总理安格拉·默克尔（Angela Merkel），再到现已去世的苏联前总统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Mikhail Gorbachev）——他们都发表了对于1989年11月9日重要性的评论，都或多或少地庆祝了东德这个前社会主义国家的灭亡。

今年，再一次出现了谴责那个已消失国家的言论。作为一个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存在期间经常前往该国，多年来经常参加与该国的友谊和团结活动的人，我在这里要提出一些想法，并希望能够平衡这种庆祝活动。

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作为旧东德的正式名称，远不止是在周年纪念日这天举行游行来证明资本主义优于社会主义的极权主义道具。早在1961年8月开始修建柏林墙之前，东德就遭遇了困境。

柏林墙倒塌周年纪念日实际上是回顾德国分裂历史的恰当时机。德国的分裂，实际上是由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行动导致的，而不是由苏联的政策导致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欧洲部分以在德国波茨坦达成并签署的协定而告终。苏联、美国、英国和法国是协定的缔约方，这份协议涉及德国的去纳粹化、完全去军事化、主要行业国有化以防止它们落入前纳粹分子之手。德国只是暂时被分成四个占领区，德国西部由美国、英国、法国分区统治，德国东部由苏联统治。位于德国东部的首都柏林也被同样分为四个占领区。

占领者将会共同监督波茨坦协定的执行，其中包括要求逮捕并关押军队内外的所有纳粹党高层成员。

这份协定实际上是苏联的胜利，苏联希望一个中立但统一和平的德国在欧洲土地上发展。在波茨坦的苏联代表团强烈反对美国提出的将德国永久划分为几个独立的工农业国家的提议。

西方国家开始一步步地违反波茨坦协定，首先是向从苏联占领区逃往西部的美国、法国、英国占领区的纳粹分子提供工作和职位。

图：柏林波茨坦广场，1949年8月。

之后，他们违反了将德国西部主要行业国有化的协议，并经常将这些产业交给战后失去所有权和控制权的强有力的纳粹分子。

然后他们将德国西部区域纳入投资数十亿美元的马歇尔计划，但这仍然不包括苏联占领区。

他们下一步的行动是发行新货币——法国、英国、美国占领区的德国马克，同样排除了东部地区。

最后，他们把西部的三个占领区统一为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仍然不包括苏联占领区。只是在这些西方国家背弃波茨坦协定并永久分裂德国之后，苏联占领区的政党才联合起来成立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从民主德国成立的1949年直到20世纪60年代，民主德国从未关闭西柏林的边境，尽管西柏林是一个完全位于民主德国境内并被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控制的城市。

为何建墙？

1949年成立伊始，民主德国就面临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它只拥有位于东部的贫弱且被战争摧残的三分之一德国领土。同美国为西德重建所注入的资金相比，民主德国在一开始几乎一无所有。

东德迅速将前纳粹分子从有权力和影响力的位置上排除，这一行动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另一个不利因素。在各行各业，在战争结束之时，纳粹分子是经营工厂、学校、大企业和几乎所有方面最有经验的人。这些没有在东德被逮捕的纳粹分子以最快的速度逃往西德。

第三个劣势是位于波恩的西德政府和美国对东德施加的强制性经济和政治封锁。在早期这并不是墙，而是西方将东德公民排除出国际会议、科学研讨会、培训课程和体育活动的政策。有一面事实上的墙，剥夺了东德公民参加国际生活并将知识和经验带回家乡的权利。

第四个劣势是，在东德生产的高质量产品被禁止使用它们的驰名商标（比如蔡司光学（Zeiss optical）和麦森瓷器（Meissen porcelain））进行国际销售。

第五个劣势是，波恩政府实际上大力支持美国贸易官员否定东德的“最惠国”贸易地位（在这种地位下，关税支付不高于“最惠国”支付的关税）。尽管美国将这一地位授予了其他社会主义国家，包括波兰和匈牙利，但东德却被拒绝授予“最惠国”地位。这一举动使得东德无法与西德在美国市场上竞争。从东德这个新生的共和国成立的年代，直到今日，美国市场都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市场。

第六个劣势是，美国中央情报局（CIA）一直努力引诱有效率的政治领导人离开东德。中情局领导人艾伦·杜勒斯（Allen Dulles）一直致力于针对东德的工作。他策划推翻了伊朗、危地马拉和刚果的民选政府，并试图策划推翻古巴的社会主义政府。

杜勒斯的特工曾试图贿赂社会民主党领导人奥托·格罗提渥（Otto Grotewohl），而不是在东德暗杀他。格罗特沃尔将德国东部的社会民主党与共产党合并组建了德国统一社会党（Socialist Unity Party）。他不仅拒绝了特工（的引诱），还成为了东德第一任总理。

第七个劣势是，中情局在20世纪50年代持续采取行动，引诱熟练技术人员、科学家、医学专家及其他人离开东德。现在解密的政府文件反映了其中的许多努力，与对格罗提渥的引诱不同，这些努力非常成功。这些行动尤其扩大了西德和东德之间的经济差距。

随着马歇尔计划以及所有对西德经济增长的扶持（这是东德不可能跟上的），再加上中情局的破坏，东德成立时期的经济遭到了严重打击。

与西德相比，东德第八个劣势是美国为战争所作准备的负面影响。当针对古巴的猪湾入侵失败时，美国总统约翰·F·肯尼迪（John F. Kennedy）会见了苏联总理尼基塔·赫鲁晓夫（Nikita Khrushchev）。

这位苏联领导人向肯尼迪施加压力，使其同意一份全德和平条约来缓解柏林局势，此时柏林到处是美国和苏联的坦克，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边界墙来分隔。赫鲁晓夫要求所有苏联和美国军队撤离这座城市。他威胁说，如果美方拒绝全德条约，苏联将与东德缔结自己的和平条约。

与此同时，鹰派在美国大肆活动。肯尼迪要求为五角大楼增加数十亿美元并把武装部队规模扩大到近100万人。防辐射避难所在全美都被建设起来，老旧公寓的地下室都被列入这种“避难所”。美国学生被迫每周（演练）躲在课桌下来为核弹攻击做准备。

在柏林，每个人都非常紧张。德国媒体煽动一种叫做“现在或永不”（now or never）的恐惧。通过柏林边境离开东德的人数，尤其是专家和技术人员的人数不断增加。许多人离开东德，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感觉“在另一边更安全”，或者因为他们害怕“一些事”将要发生。

图：柏林街头的美国坦克，1961年8月23日。

另外，东德的第九个劣势是在人才流失基础上日复一日的经济破坏。一个人可以在德国西部用10西德马克兑换70东德马克，这是公开进行的，而且不用惧怕任何后果；这个人可以返回德国东部的家乡并买空杂货店货柜上的几乎所有东西，让东德工人辛辛苦苦赚来的东德马克能够买的物品所剩无几。法定汇率应该是1比1，但是在西部，你经常能遇到1比7甚至更高的汇率。这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帮助摧毁东部的经济和士气。

除东德面临的这些劣势和不利因素外，到1960年时，柏林已经成为爆发点，这里的人们能够很容易地想象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同样，因为在东西柏林之间没有封闭边界，苏联和美国的坦克在街角上可以以几英寸的距离对峙。（此外，不要忘记资本主义西柏林到处是美国装备和士兵，而它完全位于东德境内，没有边界可以防止美国坦克进入东德或者苏联坦克进入西柏林。）

肯尼迪作为一个务实的政治家，完全了解东德面临的劣势。他在1961年夏天就知道柏林墙即将建成，但他一开始保持沉默，避免发表任何煽动性言论。

肯尼迪被广泛报道曾在谈到柏林墙时说：“这不是一个好的解决方式，但是筑墙比战争好得多。”

但是这种常识没有阻止美国总统发起一场大规模的宣传运动以利用东德关闭西柏林附近边境的行动。它不会告诉世界描述这是在围绕西柏林修建边境墙和检查点，而是描述成封锁和遏制东德全体人民对自由的渴望。

当然，柏林墙建成后的直接影响是提高了东德的安全。

次要影响是，西德鹰派的直接影响力被暂时削弱。前纳粹友好人士康拉德·阿登纳（Conrad Adenauer）被维利·勃兰特（Willy Brandt）取代，他支持两德之间的开放与和平。

但是那些决定在东部击败社会主义并输出资本主义的人从未放弃。对他们来说，新“东方政策”（Ostpolitik）承诺通过其他方式软化“斯大林主义”的经济——通过与他们建立关系，并在民众面前展示可口可乐和西方服装。

围绕西柏林的围墙建成后，东德的生活水平急速提高，而且讽刺的是，文化机会蓬勃发展。随着艺术家、音乐家和电影制作人不再完全关注西方，并且随着一些人放弃前往西方的计划，他们开始将注意力转向发展东德的文化商店。同时，在西方找不到工作的文化人士也被欢迎来到东德演出。

东德早期的艺术（通常由快乐、微笑并充满活力的参与生产的工人统治着）开始被无数个人风格、城市和景观、现代艺术，发生在古巴、中国和其他地方的事情，以及非洲裔美国人的肖像等所取代。[1]

全世界的戏剧电影都在剧院上映。围绕西柏林的边界的关闭增加了一些文化机会，减少了对于表演者跨越边界的表演带来的、早已存在的政治问题的恐惧。

图：东柏林的一群年轻人举着美国非裔歌手保罗·罗伯逊（Paul Robeson）的画像参加游行。

为什么柏林墙必须倒塌？

然而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最终没能克服在它初生时就面临的许多劣势，也没能战胜西方围绕柏林墙展开的宣传攻势。

为捍卫崇高的反法西斯和社会主义目标（许多东德领导人身上仍然纹着他们在纳粹集中营中的号码纹身），民主德国确实采取了很多让人不满的举措。水泥墙、媒体审查以及对本国人民过于严格的监控——这些都不能成为社会主义的积极举措。

公平地说，东德面临的挑战不仅是外部施加的。恐惧，封闭，有时候是狭隘思想的共同作用，创造了许多内部矛盾。

从1980年到1989年，我担任美国-民主德国友谊委员会（U.S. Committee for Friendship with the GDR）主席。我们的组织努力将两国的文化、教育、政治工作者和来自工人阶级的人们带往对方国家。我们相信不同社会制度的国家之间应该有和平与合作。

图：1989年11月4日，近百万人在东柏林共和国宫门前集会，要求实行民主改革。

虽然我承认东德的领导人物做出了一些错误而可怕的选择，但我今日仍然坚定地认为他们从未诉诸种族主义、民族沙文主义或地区仇视。直到东德消失之前，他们都支持与每一个被纳粹伤害过的国家和民族以及其他所有国家和民族保持良好关系。

对人民来说，重要的是认识到，与我们美国的领导人不同，东德领导人所领导的国家和制度只能在世界和平、各国相互合作的背景下发展。他们不能也没有从战争中获利。

他们错误地认为，柏林墙建成之后，能够挡住德意志银行、克虏伯和西门子，并保护他们对更美好未来的梦想。历史证明并非如此。柏林墙倒塌后，资本主义又被输出到东德。

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及其在媒体和学术界的喉舌继续诋毁着柏林墙和社会主义——柏林墙所未能保卫的制度。

柏林墙倒塌很久以后，就在几年之前，西柏林房地产行业以城市住房部长安德烈·霍尔姆（Andrej Holm）曾为东柏林“史塔西”（Stasi）[2]这一秘密机构工作为由，将他赶下台。他对住在空置公寓的无家可归者持支持态度。他在柏林墙倒塌之时才19岁，他的“史塔西”生涯能有多广泛？

这并不重要。房地产行业复活了对30多年前倒塌的柏林墙的仇恨，来打倒一个唯一罪行是在统一而“自由”的柏林保护无家可归者的人。

而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首都——33年前柏林墙倒塌之前的柏林——没有无家可归之人。

（本文的早期版本发布于2019年11月8日，以纪念柏林墙倒塌30周年。）